莱昂内把《西部往事》叫做“死亡之舞”,在这部西部片的集大成作品中,镜头、气氛、音乐、剪辑。一切的一切都贯彻了死亡舞蹈的色彩。无论是英雄,凶手还是复仇者,归属于西部的一切都死在了现代化的过程之中。始于左轮枪,终于火车轨。
如果说《西部往事》是西部和牛仔的悲歌,《切腹》就是武士道和武士刀的丧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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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其他日本传统文化一样,日本民乐也保留了大量的中国古时唐朝音乐的元素:箫与尺八、三弦与三味弦、唐十三弦筝与乐筝。全片音乐最密集处在影片开头,除了少许尺八声与铜钹声外,不绝于耳的就是三味弦声。由于发声原理的不同,相对于气息控制的管乐,琴弦控制的弦乐能在更短的时间催生出急迫,紧张之感。因为前者的最大特点在于气息带来的拉伸感,而后者的最大特点则是琴弦带来的撕裂感。“有金铁之气 多兵戈之声”。
《切腹》在”声”的使用上是非常吝啬的,不论是音乐还是声响都秉承着极度简练的风格。除了出现在片头等重要起承转合处的音乐外,最有意思的要数井伊家少主的那把折扇,“啪”的打开或合上,如同说书人手中的惊堂木一般。而更有意思的是,全片恰恰就围绕两个人口中的同一个人的故事来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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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故事由诸侯讲给武士听:一名携带竹刀的武士来到诸侯府邸,以切腹为名“讹诈”钱财。诸侯顺其自然,强逼武士以竹刀切腹。一个低贱且无耻的武士形象建立起来。
第二个故事由武士讲给诸侯听:武士是怎样成为浪人、怎样携女求生、怎样看到了新的希望(家庭第三代成员的出生)、而这希望又是怎样变成绝望。第一个故事中建立的武士形象并没有被打碎,而是被弥补,丰富从而瞬间转化了角色形象。
与此同时转化的还有主人公的精神世界。名,忠,勇,义,礼,诚,克,仁,是日本武士道最重要的八个字,这八个字是有顺序的,重要性从前向后递减。主公自杀,武士没有了依托的诸侯,成了浪人,丢失了名;半四郎想随之前的主公自杀,而被主公阻止,又辜负挚友和主公所托,因自身的懦弱“害死”了挚友的孩子,丢失了忠、勇、义。名,忠,勇,义都丢了,礼,诚,克,仁自然也不复存在。
金吾之于半四郎,是新生的希望;求女之于半四郎,是旧日武士精神的寄托。丧失了过去,又没有了未来。半四郎自出生形成的旧有的武士的三观崩坏,代替的是一种纯粹的欲望。一种复仇与宣泄的欲望。同时也得到了一份清醒和透彻:“武士也是人,也有血有肉”,“我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武士逐渐衰落,更高层的诸侯又能坚持多久?
影片的大部分动作打斗场面集中于后部,而与打斗场面同时出现的,就是一阵阵风。人不动,风不动,人动了,风也就吹起来了。尤其以半四郎与彦九郎决斗为高潮,二人自半四郎家出发,经过墓地、竹林,到达一处草地山坡。相似的场景也曾出现在《姿三四郎》之中,但相比前者大风起兮云飞扬般的畅快,后者的风更多的是一股惨烈和悲哀。两人的佩刀能撕裂长风,却斩不断死亡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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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尾,半四郎误打误撞冲进井伊家内堂,看到了供奉在此的盔甲和武器(没估计错的话,应该是有赤鬼之称的井伊直政)。精疲力竭的半四郎举起了武士精神的最高象征:祖先的盔甲,然后扔了出去。
令人玩味的是,如《七武士》中四名武士的死因一样,半四郎也终究死在了火枪之下。而日本历史上最终埋葬武士阶级的,就是火枪。
结尾,武士的血被扫去、刀和发髻被丢弃。留下的,只有那副盔甲和无人相信的“永远兴盛”。
将军百战身名裂。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卢冶
1962年,小林正树导演了一部武士电影《切腹》,2011年,日本“60后”名导演三池崇史“经典重拍”,可能是为了票房,片名改成了不那么血腥的“一命”。
基本判断:新片好看,看了不吃亏。然,本文的用意不是为了“新老对比”,只是以“新片”为跳板钩召眼球,目的只有一个:请观“老片”。
《切腹》讲了什么呢?“简单地说”是这样:日本江户时代初期的一名老武士叫开一户豪门,说自己穷得不想活了,借一块地方了结此生。人家劝他走开,别耍赖要钱。说日前也有一个年轻人来这一套,没人可怜,就看着他用一把竹刀剖腹,折腾了半天才死。老武士说那是他女婿,你们不施舍也可以,但不该置他于死地。于是双方大打出手,最后老武士自刎。作为武士,他并非无理取闹。
——览毕本片,你将再次感到,对于伟大的电影来说,所有的“剧情简介”都是这样一种正确、可恨又无力的存在。香港文化名人、号称“日本通”的蔡澜也曾写过关于《切腹》的短文,却连本片的“皮毛”都不曾沾到,而更像是借此片名,把他眼中的“切腹文化”作为奇观向中国人介绍一番,就像二战之后的二十年间,那些“东方暴露狂”式的拍给西方人(或曰,美国人)看的日本武士片一样。最后他说,“怎么说都好,其实,这只是暴露狂的最后一场表演”。
假如你没有看过本片,又在片名和简介面前却步了,或被蔡老“误导”了,那么请别走:
首先,不管是“哈日”还是反日,只要你对“日本”尚有执著,那么比起大江健三郎或村上春树或北野武,你更应关注两个人,一位是当代移民作家石黑一雄(由他的作品改编的电影《长日留痕》,是文学成就电影的一个典例),一个正是《切腹》的导演小林正树。他们二人虽然“差着辈儿”,作品题材五花八门,从神魔怪谈到科幻无所不有,却代表了日本人对最易流于空泛又总是亟待面对的战争伦理问题的探讨偶尔可以达到的高度与深度。也许三池崇史是想“向前辈致敬”,然而仅凭他在电影史上以“暴力美学”著称,他就跟小林正树“入不了一家门”。不信你就都看看,两个人几乎一模一样的故事,在内在的精神理路上完全两样,这表明,人道主义又是一个多么复杂、迷人和值得终生思索的主题。
其次,如果你是艺术电影的爱好者,既想获得一场“视觉盛宴”又想在黑白片中尽情怀旧,就更不应被片名吓倒。它的确有如题一般极为血腥的场面,然而这些场面显然不同于吴宇森、昆汀塔伦蒂诺和三池式的暴力美学,稍后我们将主要讨论它深厚的伦理矿藏。重要的是,它讲了一个看上去节奏迟缓、却让你欲罢不能的故事,深沉却并不沉闷,在剧情上反转的张力,是如此地不同于希区柯克式的悬疑片,而颠覆性的力量却毫不逊色。严格说来,这是一部无法重现的影片,并不是因为本文作者有厚古薄今的习惯,而是因为,你再难“值遇”那么好的班底了。武满彻的配乐——这位在电影史上可位列前五的音乐大师,将日本传统能乐巧妙地引入电影的世界,其余音直到今天还回荡在电影人的心中;桥本忍的剧本——本片精致的叙事结构,让人过目难忘;歌舞伎座出身、演技和身段千锤百炼的演员——本片舞台性的场景将他们的戏剧功底发挥得淋漓尽致。年轻的、后来成为国宝级演员的仲代达矢扮演起执拗而清醒的老头儿来毫不费力,他跟三国连太郎两个的对手戏,史上无人能出其右,还有高大英俊、鲜见的具备“国际知名度”的“武士”丹波哲郎、如出水芙蓉一般的岩下志麻,(后者幸运地在本片中展现了她朴素而深邃的演技,要知道“佳作难再得”,到70年代她就只能在无聊的黑帮电视剧里涂脂抹粉了)……此外,精致的剪接,敏锐的光影质感,考究的武打场面值得一帧一帧地去欣赏,简单、传统的道具却传达出强烈的象征力量……总之,最好的导演、剧本、演员、乐师、摄影师,在他们各自的最佳状态彼此契合,这一切是需要“因缘”的。如不看“老片”,你会认为三池崇史和他的演员们也是一流的,如今,你会发现他们用力过猛而丹田空虚,以致于《一命》只能成为《切腹》的“卡通版”。
再次,《切腹》从不意图展示给外国人看,尽管以那个梅尔埃尔为首的老美导演明抢暗盗地从它那里拿走了许多东西。在电影这种霸道的媒介形式中,它显得罕见地沉静而内敛。
总之,如果提到日本艺术电影,你的脑子里只有吵吵嚷嚷的黑泽明、粘粘糊糊的大岛渚和“清水无鱼”的小津安二郎,现在是你更新榜单的时候了。小林正树,像所有真正的天才一样,因为太优秀而后继乏人,以至于黑泽明这样的二流电影家和那些冗长又充满炫技意识的武士片就成了国际舞台所认可的日本电影,或日本“艺术”的标签。
……
“引子”结束。要想说服你,我们还是要从那个几乎省略了一切的“剧情简介”开始。
一个武士要借人家的地方自杀,这是怎么回事?有必要简要回顾一下武士道的历史。
众所周知,武士阶层及其“道”,是理解日本文化的钥匙。从明治维新时的希腊日本迷小泉八云的《日本魅影》到美国人和中国人共同谱写的“日本三书”,对日本,我等“老外”写得最“切肤”的是武士道,最隔膜的也是武士道。日本人自己亦然:从黑泽明的《七武士》到今天炙手可热的动画片《银魂》,从芥川龙之介嘲弄“忠臣藏”到三岛由纪夫闲读“叶隐书”,武士道文化及其戏仿和戏仿背后的“回归”,是他们兜兜转转难于自拔的情结。如果你多留意早期日本电影的字幕,会发现20世纪30-60年代活跃的电影演员中,有许多来自“歌舞伎座”。那是因为,在电影诞生之前,展现武士道精神和江户浮世中的豪情男女,是歌舞伎、能和狂言等戏剧形式经久不衰的主题。是以,武士道题材在日本电影初创时期处于核心的位置是理所当然的,而世情/市情则经过成赖喜巳郎的初兴、小津安二郎的滋润,最终发展为今天日本大众文化中喜闻乐见的“治愈系”。
所谓武士道,简单地说,是建立在主仆关系基础上的“绝对忠实”。从日常生活中一举一动的礼节,到生死分际的淡泊相应,皆体现出这一“道”的信念。自古以来,“忠、孝”为纵向的道德体系,用于太平治世,服务于君父,而“诚、信”则是横向的,歌手谷村新司为日本人的“三国志”作歌《风姿花传》,其内便有一句,“人因信而败,人因信而生”,这是乱世中人之为“人”的依怙。
属于“纵轴”的武士,若失了主人,也就成了浪人。江户初期的藩属斗争中,许多藩主丢了性命,封地爵位被削,门下的武士只得作鸟兽散。倘若是“正当”的撤消,也无可奈何,如是私仇引起的,依“道”而言,就有复仇的必要。让日本人百看不厌、每睹必殇的“忠臣藏”,就是讲的四十七位浪人为主子复仇的故事,它是讨论日本人的公信和私信的必备话题。然而不论复仇与否,还是要先维持生活再说。武士“贡高我慢”,难于“随俗”,一旦失主,处境往往比贩夫走卒还要可悲。况且,战国已逝,局部的政治斗争不能称为“乱世”,靠“信”来合纵连横也成了一种空想。于是便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利用“武士的尊严”来骗钱。
怎么做呢?《切腹》中的第一个镜头,像戏剧舞台上的“亮相”一样,是一副家传的武士铠甲。那时每一个公卿家族,在其深宅大院中,最为隐秘尊贵的室内,必然供奉着这样的铠甲。它既是祖先,又是武士之魂的象征,同时是乱世之“信”的保证。对小林来说,这铠甲,是影片冲突的焦点,全体镜头映射的焦点,也是伦理话题的焦点。因为它首先是“武士道”的印证:家族的精魂在“道”,一切武士在“道”上是一家,因此,如果有人提出,借本族端严清净之地,不负武士自尊地切腹而死,当家的便不能轻易拒绝。然而,浪人实际已被逐出武士阶层,其中又有权力斗争的隐情,大家族自然不能允许他们“肮脏的血”玷污自己高贵的血统。两难之下,便掏钱打发走了事。
当年轻的浪人千千岩求女来到古老、气派的井伊家时,他也不过是效仿“前人”的做法罢了。可是,不堪其扰的大家族这一回决定杀鸡儆猴:他们真的要满足他的“要求”了。
原本期待着可以见到家老(家臣总管的通称)谋得一官半职的求女,听到“允许切腹”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
故事进行至此,观众的认同会很明显:以一个武士来说,求女表现得太糟糕了。这个白面小生先是自认得到了赏识而沾沾自喜,后来又惊慌失措,在看到逃跑无望之际,他苦苦哀求“宽限一两日的时间”,他一定会回来的(很自然,谁能相信他?)。当井伊家的武士们在内宅里作最后的商讨时,他们愤怒地发现,求女那本应是每一位武士视同生命的佩刀,只是一把“用来切豆腐都难”的竹刀而已。
于是,残酷地,却又不无道理地,求女被要求用他自己的这把刀切腹。在铺满白沙、肃穆的中庭空地上,如同歌舞伎舞台花道一样长长的、整洁的和式房屋的长廊内坐满了“荷枪实弹”观礼的武士家臣。 在这里提示一句,千千岩求女切腹的事,是井伊家老(三国连太郎饰)为吓退本片主人公——仲代达矢饰演的老武士津云半四郎而讲的。所以,本片的观众,井伊家的“看客”,以及正在讲故事和听故事的主人与客人,在各自的“情境”中“看到了”这漫长的一幕。
在血腥场景上演前,又要岔开一段。
提到武士道,首先想到的是“切腹”。日本武士“热爱”切腹是出了名的,乃至于相当于“武士道教科书”的《叶隐闻书》写道:武士是为了切腹而活。受到佛教密宗世俗化的影响,武士认为人的灵魂藏在腹部,剖腹,也就是呈示心灵洁白无垢。至少,在许多日本文学作品中,日本武士动辄因一点小事而切腹,其“神经质”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然而真正切腹的有几人?除了明治天皇薨后乃木希典将军的殉死和战后作家三岛由纪夫戏剧性地按照自己小说中的情节去“起义和切腹”,这些惨烈而昙花一现的特例之外,自江户时代以来,于谈笑之间将一把刀先纵切、再横切腹部、随后让人砍头、还必须笔直地向前倒去的故事,显然日本人自己也不大相信。在当代日本著名的电视系列短片《世界奇妙物语》中有一个故事:美国商人到日本分公司出差,被公司老板的“切腹文化”吓疯了。日本人的自我妖魔化,为切腹题材造就了许多或虚或实,或浪漫或龌龊的填料。把自己的事儿拿来搞笑,这是日本人的天性,或者说狂性。
这些“题外话”是一个跳板,是我们理解小林这部影片中,实际上仅仅展现过一次的“切腹”场景的前提。在这个“狼来了”的故事里,重要的是使观众感受到千千原求女所遭遇的那种震惊,首先代表了整个日本观众的“常识”。这震惊不仅属于倒霉的小伙子,也属于目睹他拿着那把竹刀切腹的井伊家的“观众”。 井伊家为求女担任介错人(负责在人切腹后砍掉头颅的人,一般由有经验的武士担任)的沢潟彦九郎(丹波哲郎饰)义正辞严地嘲弄求女:那种标准的切腹方法已经没落了,但是,如此具备勇气的你,一定可以完成最理想的切腹吧!——也就是说,千千原求女,要用一把竹刀,执行“全套”的“十字切”。
我们必须明白,作为文化的“武士道”的“切腹”,与真实的死亡不同,它是审美的,象征的。 然而,在求女面前,就像窗上的雨滴忽然放大成淹没整个世界的洪水,就像安东尼奥尼那部著名的影片《放大》,摄影师忽然在镜头中拍到了谋杀一样:真实的、肉体的死,冲破了“文化”那封闭的系统,也冲破了电影银幕——这是一种类似短路的状况。这种冲击,唯有高度精炼的电影语言才能传达出来。
求女在极度的痛苦中毫无尊严地死去。
仅仅“切”一次就够了。并不是因为我们不能承受太多血腥,而是因为,它将在我们自己的观影过程中被不只一次地回忆起来。本文开头的“简介”中无法体现的是,《切腹》是形式极其精巧的“反转电影”:在大反转之后,它又层层推进,将所有情节的朝向一一调转过来。绝妙的是,这种反转不是靠“闪回”之类的拙劣方式,而是靠彻底地操纵了观众的观影心理而完成的。
家老的故事讲完了,他满心以为可以吓退年老的武士,然而后者不为所动。津云说,他跟千千岩求女不同,他是来切腹的。于是,他们共同来到那个求女死去的院子里。
相似的场景出现了:午后的阳光,纯洁的白沙,围坐的家臣,一切都静静的。不同的是,老武士津云半四郎破旧的衣衫、端坐的身体、沉静的表情,井伊家老纸糊一般的面孔,还有庄重、紧绷,一触即发的气氛。主客两位都是经得起“大特写”的演员,那些静默的,充满控制力的动作,让整个空间凝神屏息。
津云要求给求女介错的著名武士沢潟彦九郎前来为他介错。介错人的选择,也是切腹仪式中重要的一环。家老同意了,派人前去召唤沢潟,他却“病了”。于是津云指名要求另一位。在等待介错人到来的时间里,他请求家老和列席的武士们听听他的故事。
于是,你将得知,惨死的求女是津云的女婿。然而被揭开的谜底不仅是这层亲属关系,更是“思想品德”问题:求女并不“卑琐”。津云的家主福岛在德川政府的权力斗争中失利,全家人沦为浪人,贫病交加,为了养家糊口,求女不得不悄悄地变卖了心爱的佩刀。为了病危的妻儿,他在绝望中想到了“时下流行”的办法。他隐瞒了自己的去向,答应妻子和岳父半天就回来。
于是,自然而然地,那个被过度渲染的“竹刀切腹”的场景焕发了新的意义:我们马上就回想到他的“求饶”:他说的是真的。那一天,津云和女儿漫长的、无尽的等待,换来的是小伙子惨死的尸身。求女之妻美保(岩下志麻饰)掀开覆盖着尸体面部的白布,镜头反打回她已毫无生气的脸部特写,随后,她立起身,踉跄一步,猛然扑在尸身上,发出野兽一样的哀嚎——声音与面孔加入到尸体之中,与切腹场景中求女咬断舌头的场景一起,为我们带来了相乘的痛感。强烈的震撼笼罩了我们,某种我们在观看如此血腥的场面时下意识寻求的借口,如今彻底粉碎了。别忘了,我们曾与井伊家居高临下的围观者一起分享了某种道德胜利。现在,“切腹”在我们内心深处引起的恐怖和一丝丝快意,开始让我们坐立难安!
仍然不仅如此。老浪人的故事在讲述的过程中几次被打断:家老“不耐烦”听故事了:实际上,他已经发现津云会是一个使井伊家名誉受损的危险人物,他只想尽快铲除此人。然而第二个、第三个介错人也不来:他们“巧合”地在同一天生病了。老浪人微笑着说,他们为什么不来呢?
津云实际上讲述了家老讲述的那个故事“冰山下面的三分之二”:当时为他家运送求女尸体的,正是井伊家三个傲慢的家臣——在今天被老浪人接二连三召唤的武士。他们之所以“不能来”,是因为津云早已私下里逐一向他们挑战,打败了他们,砍掉了他们的发髻。对武士而言,这与砍头无异。当津云将三束发髻轻蔑地抛在洁白的沙地上,当他回忆起那些精彩的“杀阵”时,我们才意识到,先前在杀害求女时威风凛然的武士,才是真正的“懦夫”。
至此似乎真相大白了:若武士道有一个标准,那么它的理想形象显然是津云半四郎:武功高,道德好,有人情味,真不怕死。影片中,为了家族的体面,冷酷无情、自私自利的显然是井伊这样的大家族。正邪对立,黑白分明。
然而,如果本片到此止步,它就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道德训诫故事。小林正树要跟观众分享的并非如此,而是一种发自心底的疑问与困惑,一个本体论的问题:究竟什么是“道”?
这个问题,是津云半四郎的,是小林自己的,也是“战后日本”的。
在日本战后民主主义的潮流里,这个问题意味深长:战争责任被推给某些一级战犯和年长的一代。“我们年轻人”,不过是因无知而被利用罢了。主要的参战者和战后出生的一代人,积极地闹着学潮,反抗着父辈,羡慕着中国的“文革”,与此同时,他们也很快就抛却了战争的阴影,开始向前看了——日本迎来了战后经济高速增长的时代。在石黑一雄的小说《浮世画家》里,年老的画家由于战前“支持军国主义”,在女儿相亲遇到困难时,同时承受着至亲和周围的人巨大而无声的谴责,而当女儿顺利结婚后,他甚至找不到一个人曾承认自己“谴责过他”。他独自思索着,为什么人们把问题分成黑白两色后,就轻易地放弃了它?
这个问题,也是小林的问题。战后,日本出现了许多别样的武士道电影。三岛由纪夫将“武士道”作为一种欲言又止的“面具”,让西方人如堕云雾中,而黑泽明虽然有其伦理追求,在形式上却拍出了充满东方主义迷思的“日式莎剧”。无论是奇观式的,还是三岛“假面的自白”式的武士电影,都不具备小林的深刻认同与怀疑。对他来说,问题不是“好武士还是坏武士”,或“愿望是好的,实践是坏的”, 而是“何为武士本身”。要回答这个看上去极为抽象的问题,我们必须回到影片的两个重要的道具:刀和铠甲。
通过奢华的镜头运动、对特写的强调和音乐对节奏的调控,井伊家祖传的铠甲和求女的竹刀让观众感到,它们似乎是“真假武士道”的象征。如前文所叙,铠甲维系着横向和纵向的道德,代表着武士道的绝对真理。而佩刀这个形象则复杂得多,它在影片中的“表现”,不仅是求女的竹刀,还有他那被变卖掉的真刀,以及津云半四郎从不离手的真刃。它们是翁婿二人作为“武士”尊严的象征。而尊严,关联着影片最深层的伦理感觉:羞耻。
求女的尸体和他妻子绝望的脸让我们感到,肉体的喊叫是如此的恐怖,以至于在大宅中,宾主两个“讲故事的人”都在争夺它的震惊效果。当真相步步揭露,家老和津云的对峙越来越激烈时,你会察觉到,这是一部披着武士片外衣的法庭电影:在洁白的“法场”上环绕着旁听者,井伊家和津云半四郎(代表他惨死的女儿、女婿和孙子)进行了一场严酷的“法庭辩论”。他们争论的焦点是:谁应该感到羞耻?
为了“遮家丑”, 家老一步紧逼一步地指责津云:“你不诚实的行为越来越令人无法容忍….你从不打算死,为了钱的家伙!”“骗子!”津云则以笑声表达他的蔑视。他说,他随时准备从容赴死,然而必须讨一个“说法”。他替幕府荒唐的统治、为他们导致无数人流离失所的战争“感到羞耻”,替温室中不知居安思危的、骄傲而虚伪的井伊家感到羞耻。然而,真正为难的是,他替自己感到羞耻。他说:“和平时代不需要武士,过去的八、九年,这种生活使我感到羞耻。”
津云的“耻”乃是武士道的“自食其果”。尽管错不在己,失去主子本来就是武士的耻辱。他本该殉主,却“苟活”下来,基于两位武士——主人与友人的托付。他志同道合的朋友千千岩殉主了,却将年仅十五岁的儿子求女托孤于他。接着,就是屈辱贫穷的生活。子一辈的生存难题,与现实生存短兵相接,要知道,保持操守,贫贱不移,是武士道的另一个标志。这两样同属于“道”的东西如何调和?津云真正地困惑了。
求女同样困惑。请再回忆一下他的死:乞求“宽限一两日”被拒,彻底绝望后,已不再告饶解释的求女一言不发,猛然粗暴地摔碎了摆着竹刀的木台,扯下上衣,扑向竹刀。看上去,求女的表现只不过是走投无路者的泄愤或壮胆行为罢了,然而,面对那把自己被当掉的真刀的替代物,他激烈的动作里始终包含着一种自我惩罚。津云曾想象着女婿是在怎样的痛苦中将佩刀当掉的:他市场求职不成,从当铺中走出,走向旷野。这时,你会感到,求女被逼迫的切腹行为中,有着真实的“自戗”,一种对他的惩罚者井伊家的“认同”!因为,尽管有着非这样不可的理由,求取“金钱”始终是武士的耻辱。
求女那惨死的尸体,同时是被施加了耻辱的尸体,是自视为耻的尸体。最终,正是对“道”的忠诚杀死了“道”的遗腹子们,如何慰藉活人的伤痛,洗刷死者的耻辱?
在洁白的沙地上,仿佛镜像一般的翁婿二人,灵魂里共同的螯刺正是“武士之耻”。津云,携同着求女的灵魂,不是来井伊家挑衅,而是来“和解”的。尽管他嘲笑他们、蔑视他们,他却打心眼里对他们有一种“认同”。 在女婿不堪入目的尸身面前,尽管他沉痛地责备自己对佩刀的执着:“在他(求女)为家庭而舍弃它时,我却执着于没用的东西……”,但,他从未放弃过它。即使在得知孙子生病,质问女儿是否束手无策时,他也下意识地握着它。不仅如此,他还拿着这把刀砍掉了三个不可一世的武士的“高贵的发髻”,拿着它去井伊家背水一战。
至此,我们根本无法确定,这位岳父、父亲的“真刃”是“真正的”武士道的倒戈自宫,还是对“道”进行“双重否定”之后的胜利?而那被交换出去的求女的真刃,是永远失落的“武士真义”,还是“人道”的等价物?武士道是被扬弃还是被抛弃?换句话说,什么赋予求女和他死去的家人以尊严,并不是一个能够轻易回答的问题。在这一意义上,丧失了一切的津云是携带着疑问的螯刺,而非预设的答案前往井伊家赴死的。
老武士本能地感到,根本没有办法把一部分所谓“假的武士道”,比如傲慢的井伊家,从“真正的”武士道中剔除出去。他承诺切腹,前提是想得到“道”的抚慰——“一个武士,放弃尊严,而来请求金钱,无论如何是有理由的,为什么不能听听他说呢?”“我不能两手空空去见死去的亲人们,哪怕一句好话也会令千千岩求女高兴。”
他实际上是在恳求。所谓人性和善良,不应该是武士道之外的、别的什么东西。武士是能够感觉到肉体痛苦、拥有家庭烦恼和各样理由的“人”。津云警告如木雕石刻一样端座在场的家臣们:倘若认识不到“肉体”的价值于武士之生存的必要,”我的今天就可能是你们的明天”。
津云真正要得到的,是那静静坐在宅中深处的“铠甲”的承认。质言之,只有施加耻辱的人,才能洗刷耻辱。而他本人,不论如何坚定、崇高,他心中始终有一个“空洞”。 最终,他认可的还是“武士道”,不论它是真的,还是假的。
意料之中的,他那“形而上”的请求被驳回了,在最后的叙事段落中,影片再次展现了武士题材中经典的场景——“杀阵”:津云以一敌众,在古老的大宅中,与井伊家的全体武士展开了壮丽的一战。如果说徐克的《新龙门客战》是在狭窄、立体的楼层空间中实现了精美的场面调度的杰作,那么《切腹》中的杀阵就是舒缓的、平面的和式空间中从容不迫的经典。这杀阵可不仅仅为了好看。如前所述,腹部被认为是寄生着人的根本神识的圣地,切腹正是彻底的死亡——彻底的忠诚。津云进入迷宫般的井伊家大宅,亦是对“武士道”本身的一种象征性的“切腹”。当武士道需要回答它自身的问题时,它所面对的正是它自己的“形象”:铠甲。
这“道”的象征静静地端坐在大宅的深处,逼近它,遭遇它,拷问它,正是这场华丽“杀阵”的核心功能。大宅的空间设置是环型的——它是一张嘴,一个胃,它意味着围困和消化危险,却造成了不可能的“遭遇”:津云半四郎破坏了一道又一道洁白的纸门——不断缩短着他与理念的等级距离,在影片出现片头字幕时,镜头带我们俯瞰井伊家神秘的老宅,如今它在这场战斗中,慢慢地被揭开了面纱。
正是在这些战斗的场景中,津云更像个英雄了。他那一手举刀,一手平伸的大字和一字形的身体动作,是掌控整个战斗节奏的关键节点,既是王者的气势,又是剑技的一环——这难道不是“真正的”武士道吗?
所以我说,这是一部好电影。它一次又一次让你认同某个形象,然后…….长镜头与大特写轮换着,不急不徐的剪辑中,主人公英勇顽强、势如破竹,带着我们心里的加油鼓劲,直到受伤的老武士撞破了一扇纸门,猝然间与那副威严的铠甲正面相对的刹那,所有的一切仿佛忽然停顿了。
这是电影史上最动人心魄的正反打之一。仅仅几秒钟而已。大特写。津云的脸,“铠甲”的脸。津云似笑非笑的脸。然而,他那行云流水般势不可挡的“破坏”却在这之后一下子乱了阵脚。众武士破门而入,津云扑倒在沉重的铠甲身上,把它从台上拽了下来。 他的动作,似乎嫌它是累赘,似乎要把它当“人质”,似乎又在反抗它。然而不管怎样,几声枪响(火枪终于“上阵”了),战斗仓促地煞了尾。
这个正反打的意义,是影片层层铺设、积淀的,在那一瞬间,叙事的力量也就是伦理的爆破点:铠甲是片头曲开始时的第一个镜头,它呼应着正片起始时,津云在井伊宅森严的大门外站立的场景。从那时起,一切就已经决定了:在一个特殊的时刻,他们必将相遇。
正是这次“相遇”,呈露了电影本体论中的核心谜题:影象表象的正义性和歧义性。它使津云已经展开的“精神胜利”,和他在观众那里已经取得的认同,成为了一个疑问。在与“道”的直接对视中,他失去的比他预料到的更多,那就是进行质询和否定的权力。那铠甲的眼窝是空的,它把所有的疑问都弹回去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没法在现实中过深地谈论“形而上”问题。当你质问“日本,你为什么不忏悔”时,你可能会发现,这疑问同样将被某种不知名的东西弹回来。《切腹》提供了一个范例,来说明这个问题的危险性:如果你与你自己赖以生存的理念直接遭遇,你就会落得津云一样的下场:他悲壮地死去了,没有得到答案,并且彻底地销声匿迹。井伊家收拾了残局,让闭门不出的三位武士切腹,像他们曾出色地掩盖了求女之死一样。这一天,井伊家谱中写的是:晴,上午XX家送来了鲜鱼。
当人人高喊“反战”时,小林拍出了以小泉八云的志怪小说为基础的《怪谈》和伟大的纪录片《东京审判》,以及这部《切腹》。他是一个不讲废话的导演。反讽,并不是一定要插科打诨时才出现,而是在你真诚地面对内心时浮现。在形成一种终极的怀疑主义之前,小林没有给自己留下丝毫余地。真正的痛,并非是畅快淋漓地击中你的那些,而是那些无名的、不被承认的、还有你不得不使用竹刀切进自己身体时所感受的。如果作者电影并非一个神话,那么它意味着,无论影像是古代的妖怪还是现代的士兵,都有一种稳定的东西在其中。对小林正树来说,那的确就是,我们如何思考,关于自己和他人的痛苦。
在小林正树的电影《切腹》里,故事包含了严格平行对应的两段故事,其一是仲代达矢饰演的津云半四郎的“切腹”,另一则是津云女婿千千岩求女此前的“切腹”。在结构上,这两段故事被分割成数节,依照故事进展以及节奏被有序地放置在情节中,以此营造出严谨的形式感,因而具有了明显的戏剧特征。仲代达矢在回忆当年的演出时,也提到了《切腹》中特有的复古风格以及歌舞伎特征。但细究这两段式的整体结构以及其中人物设置,其特征却隐隐对应着能乐中的“复式梦幻能”。
所谓“复式梦幻能”,是指由“前场”和“后场”两部分构成、以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的亡灵或鬼神为主角来编排故事情节的一种能乐,相传由能乐大师世阿弥首创。这种能乐有一种基础或者通用的情节模式:在前场里,作为配角的人物(通常是游方僧)到达某地,忆起关于此地的故事或事件,然后会有素不相识的人物(前仕手)登场向他讲述他所关心故事或事件,当讲述到当事者的痛苦或无奈时,会向僧人道出自己就是这一故事的主人公,并就此消失。中途插入内容相同、但形式滑稽的“间狂言”演出,结束后时空转换至夜间即后场,听完故事的僧人会于当地投宿。是夜,僧人梦见故事主人公生前身影(后仕手),后仕手借助歌舞的形式将生前的故事以及生前死后的种种痛苦倾诉出来,并希望僧人为自己做法事以求得解脱,然后飘然而逝。此后僧人醒来,舞台只空留他一人身影。
基于《切腹》的现实色彩,其中虽非以亡灵或鬼神为主角来编排故事情节,但如果我们把后来出现的的津云半四郎视为千千岩求女的化身,那么其中的联系就昭然若揭了。两人因何可以视作一人呢?两人有着同样的身份与行动;两人有着同样的诉求;最后两人还有着同样的痛苦或无奈。因此,如果把千千岩求女视为“前场”的“前仕手”,那么津云半四郎就是“后场”的“后仕手”,在两人之间,充当游方僧角色的人物则是三国连太郎饰演的弁之助,在能乐的人物结构里,三国连太郎扮演的角色通常称为“胁”。对应这种结构,《切腹》中千千岩求女的故事可以视为“前场”,津云半四郎的故事则是“后场”;在这其中,井伊家武士们视带着竹刀前来切腹的千千岩求女为勒索闹剧这一情节,几乎就是一段前后场之间插入的“间狂言”演出。
在此基础上,我们继续深入这两段故事。首先在关于千千岩求女的故事中,把千千岩求女的切腹视为“前场”、弁之助视为“胁方”、后来作为千千岩求女化身的津云半四郎来讲述千千岩求女不为人知的故事则是“后场”,那么千千岩求女的故事就构成了一个“复式梦幻能”结构;其次在津云半四郎的故事中,如果把津云半四郎的切腹视为“前场”、同样的把弁之助视为“胁方”、那么津云半四郎一家的悲惨故事则是“后场”,这样津云半四郎的故事同样也构成了“复式梦幻能”结构。也就是说,在《切腹》中,故事其实包含了由两个小的“复式梦幻能”以及由它们所构成的大的“复式梦幻能”这样一个复合多重“复式梦幻能”结构;同时还是个体的“复式梦幻能”故事(千千岩求女)与家庭的“复式梦幻能”故事(津云半四郎一家)所构成的社会的“复式梦幻能”(武士)故事。《切腹》里深沉的悲剧力量,也因为这由个体到群体、由小及大的复调“复式梦幻能”结构而得以强调并最大化。
回到能乐之上,我们知道能乐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具有两面性特征,即宗教性与娱乐性。娱乐性自然无需多言,那么作为宗教性的能乐有何意义呢?由宗教仪式演变而来的能乐其实是一种安慰怨灵的戏剧,世阿弥的复式梦幻能尤其具有这种意义。在这种能中,主角(仕手方)通常都是怨灵,仅此于主角的配角大多是游方僧(胁方);怨灵所倾诉的大多是自己的怨恨,而配角听完他的叙说后,会开导他说,现世是虚幻的世界,应当抛弃这样的怨念和执着。通过这种说服,作为主角的怨灵就会回到属于他的彼世去;大概就是怨灵通过这种倾诉从多年的执着和怨恨中解放出来而去往彼世,或者通过游方僧所做的法事而得以去往彼世。这种因为怨念和迷妄无法前往彼世而停留现世的怨灵,无疑正是《切腹》中津云半四郎这一人物所具备的能式色彩。他的切腹和反抗某种意义上是“情死”和“仇讨”,目的是为了平息自己心中积压的怨恨,同时也是为了安慰在这一事件中失去武士尊严的女婿千千岩求女,以及因此横死而不能去往彼世的家人们。在宗教层面上,通过这一行为,使他们得以去往彼世。
由此我们可以发现,所谓《切腹》中对武士道的批判并非通常所言的那样强而有力,而是暧昧不清的。故事最后,当井伊家武士拿来火枪瞄准津云半四郎时,他选择了切腹,通过这一行为维护了自己作为武士最后也是最大的尊严,同时也维持了背后虚幻的武士道之虚幻的尊严,这一行为消解了他的反抗里所包含的象征意义。因此我们说在《切腹》中,并没有明确的武士对武士道的反抗与抗争,更多的只是“纯粹的”武士道精神与政体、与权利、与时代的或大或小的冲突。这种种“切腹”里,隐隱包含了对武士道精神正面的表现或肯定,表层所代表的自然是桥本忍、小林正树们对武士道精神所持有的深沉的、爱恨交集的情怀,深层的意义我想可能是《切腹》底层里“复式梦幻能”的形式与结构、意义限制了武士的反抗里所包含的社会性、革命性。换言之,作为“复式梦幻能”的电影《切腹》,它终究只是一出安慰怨灵的戏剧,它可以是武士的一阙《镇魂歌》,但绝不是革命者的一阙《国际歌》。
1.诚如仲代达矢说的,那是个电影的黄金时代。导演且不说,以本片而论,三国连太郎(第一次没见到他蓄胡子有些不习惯)和丹波哲郎都用自己的表演将仲代达矢烘托得更为出色。
2.原来拍戏的时候用的是真刀!
3.武士道也许就像梦魇一样,既是动力也是摧毁力。
《切腹》这部片子绷得真是一丝不苟,但却一点都不过火,这种控制真是令人羡慕得发指。最厉害也最令人痛苦的地方就是你最好一气看完,否则总有些细微的地方会隐隐作祟,譬如我就是分几天看完的,一来是有琐事缠身,其实也是《切腹》给我的讯息过于庞杂:武士道,背叛,坚持,忠诚,历史的变化,时间的无常,太多了,涌在心头,总想从那种“压迫”下突破出来,又是那么地不舍得。
我的心已经硬出茧子,须得用刀子扎出血来,这把刀就是仲代达矢。
我一直想找一个喜欢的日本电影男演员,开始是高苍健,但他的名字和毕克是无法分开的,以至于我吃不准如果没有毕克我会不会喜欢他,譬如《宫本武藏》里的小次郎造型,虽然我并没有觉得不好,但凭这样的小高我是不会那么喜欢的。
第二个人是田村正和,但田村的气质非常不属于日本,甚至不属于演员,他实在是太千篇一律了,虽然我喜欢他千篇一律的腔调。
后来我基本绝望了,但并不是很悲伤,毕竟我想的心何止是解茧,根本是结疤了。
但仲代达矢来了。他的声音都很奇怪的,是奇怪的好听啊^_^
那么好听的声音,多么的沉郁苍凉,我是根据他的声音才真正确定秀虎的确是他扮演的,他的声音可以说是演出中不可缺少的部分,恰恰很多角色都是那么的沉默。
这个奇怪的男人以他那么不千篇一律的角色一次次刺破了我的习惯,事实上谁能想到《不毛之地》的上班族就是《影子武士》里的武田(包括影子)或者《乱》里的秀虎呢?还有《金环蚀》里的官房长官,同样打领带的还有《华丽的家族》里的长子铁平,还有《无赖汉》里滑稽的演员。他是落魄骄傲的武士,虽然也会饿肚子(《侍》),也是忠于职守,以死殉剑的武士(《穿心剑》),但他更是令人颤抖的剑魔,剑妖,剑神(《大菩萨岭》),有机会我都要写一遍他的电影。当然首先还是他的。
《切腹》。
这是足以和《七武士》放在一起的武士电影。从某种角度如果说不是更强的话。
我有些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要强调丹波哲郎(泽瀉)的坚持,他实在不算一个歹角的,最后比武失败也是堂堂正正地自己切腹了。我的理解是他对有人侮辱“切腹”这个仪式非常愤怒,犹如仲代达矢最后还是坚持认为自己的女婿在这一点是完全错误的。
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坚持着武士道,由此阶级带来的冲突也是最剧烈但也是稍微有些高尚的
《切腹》的痛苦就在于虽然也有城主之类的小人倾轧,但更深的原因来自于自己的坚持,甚至是一种和时代的僵持,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我感觉最沉痛的是津云是根本没有意识到刀是可以用来卖的,当看见女婿的尸体的时候,那种出于自责的痛苦就像石头渗出的泉水那般苦涩,这个镜头里仲代达矢是完全沉默的,但就这个镜头令我感到是那么的悲壮,那种男人似乎可以面对一切而终于崩溃的悲哀。那是“器宇轩昂,有如天神一般伟岸”的痛苦啊:他让人感觉山峰在白雪下默默无声,但山是从哪里来的啊,那是火山的涌动,那是地壳的扭曲和断裂啊,如何惊天动地的喧嚣啊,但当你凝望着山的时候,山是沉默的。
拍这部片子的时候仲代达矢只有三十岁,真是令人拜服得一塌糊涂,还好既便是日本又有几个仲代达矢呢。
这部片子的丹波,三国连太郎都非常“跋扈”,真是他们使得这部戏是那么的灿烂。倒是千千岩求女那么年青俊朗我开始是如何的看不起,其实他也的确配得上称为一个武士,一个丈夫,和一个男人吧。
切腹的开头我很郁闷,昏昏欲睡,到了丹波哲郎出现之后,电影的气氛开始有些微微有了波澜。
但关键是有仲代达矢,他几乎岩石般的眼神从一开始就压迫了整个庭院的气氛,然后他以一个第三者叙事的角度将这个时代武士的困境一点一滴地描绘出来,这个就反思了是不是武士只要武功高强就没有烦恼的问题(实际上的确武功越高越是烦恼)。他没有想过自己的女婿会干出武士所不能干出的事情,甚至早就典当了自己的武士刀,但他虽然号称对女儿一家细致入微的照顾,他所做的本质上只是等待女婿拿钱回来,甚至不是自己想办法去借,去求,因为他是一个有尊严的武士。这个电影是反复剥离武士尊严的过程,从仲代达矢的角度如此,哪怕是丹波哲郎的角度也是,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只是履行家臣的指责,他从骨子里看不起下贱的穷武士,但最后的失败令他知道他并没有从武士的刀法-这个可以异化为武士的品格有什么特别出色的地方,他并没有特别可以心安理得的地方,所以他只能切腹了。反观那些城主和其他衣着光鲜的家臣那更是脑子里只有俸禄没有武士道的家伙,也就是说武士道是一种全线的沦丧和崩塌,特别是最后是火枪,群攻的火枪结束了仲代达矢的生命,那就是悲哀中的悲哀了。
我是在一点都不知道这个片子背景下接触《切腹》的。所以第一次看到那个年轻的武士自杀就把盘退出来了,当时也有别的事情。
是重新又看了《影武者》和《乱》之后重看《切腹》的,目的是看仲代达矢的表演,但着实被导演的思索所折服。
《切腹》的震撼的确是细致入微地镂刻了各个人的心理变化,随着萧瑟的风声和仲代达矢沙哑的嗓音徐徐展开:
这个心理变化无论是流浪武士,还是威严的城主有个奇怪的明暗互换过程。就是开始城主似乎非常理直气壮,对着蚂蚁一样的浪人就算是正当防卫吧,实际上开始看见那个用竹刀自杀的人的确觉得有些咎由自取,就像仲代达矢最后喝问的:难道问一下就不可以吗,为什么没有人问一下呢?这个在仲代达矢缓缓的诉说下越来越显得有刺目,后来的城主早已经没有开始的理直气壮了,他想的完全是怎么从技术上解决这个问题,反倒是仲代达矢那个满脸胡子的家伙开始灼目起来了。
电影对武士道最精炼的概括就是描绘了种种不同的武士道,就像我们的仁,佛家讲的空,不同的人都有一套理直气壮的解释和坚持,孰对孰错与其说是交锋其实不过是博弈。在这种只能很仔细才感知的汹涌怒潮前面,偶尔的刀光剑影不过是死水微澜罢了,一点都不少,一点都没有喧宾夺主,这个就体现了导演非常强大的控制力。这个和《大菩萨岭》所有工作人员都沉醉于龙之介的砍斫形成了特别强烈的对比。
仲代达矢当时不过三十岁,真是不愧于这个日本电影的黄金时代。
1.荣誉:慷慨赴死;对藩王的忠诚;修身;从不发誓,无须书面保证;
2.忍耐:沉稳地接受野蛮、沉重的考验,冒险,培养自我控制的能力
3.和幸福的人共同欢乐,而不要别人看见你的眼泪
4.断乎不能成为懦夫,而要成为一个强者
5.觉得不要去议论谁对谁错,也绝对不去想怎么做好怎么做不好,要问什么是好或者不好都是坏事,全部问题在于不要热衷议论。
《叶隐闻书》
我昨天从我以前的读书笔记里摘录了上面几条(前次说“全书”是笔误)。
津云其实是非常符合上面这些要求的一个武士,但他的悲剧几乎无一例外地由此而来。
1.武士可以说大都是求死之人,津云一次次地诉说自己“今天我是必然会死的”,开始也许觉得又是一个流浪武士的托词,后来变成一种复仇的宣言,但只有到了最后才是真正觉得那是津云对自己的未来,对武士这个阶层的未来,甚至对日本的未来都感到了绝望,赴死是不假,又何来慷慨?他在被以前的城主放弃之后坚持自己靠补伞为生也没有想过诸如“另谋高就”之感,源于他一旦开始坚持,自然是坚持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包括自己器重的女婿,他也理所当然的觉得该“握刀到底”,但他瞎了吗?这太阳早已经变得如此昏黄,还有什么该坚持不移呢?可津云就是这样一个目光炯炯的瞎子,当看着他高兴地对女婿说:既然你有借贷的门路,就快去快回吧?他等回来的是什么呢?等回来的是女婿的尸体,被竹刀切烂的尸体。
2.整部电影里几乎感觉不到津云的愤怒,这自然和他自我控制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但我感觉更多的还是自我嫌恶甚至是自我放逐造成的,他何尝是来复仇的,他何尝有自信来宣判陌生人的罪恶。他最好的朋友把儿子托付给了他,他能做的难道就是为他复仇吗?
3.这部电影中有快乐的时光的,津云最快乐的时光是做外公的早期。看他那握刀的手抱着小孙子轻轻摇摆,那种溺爱的甜蜜在这个令多少男人颤抖的男人身上洋溢,那个时刻我就知道不妙了。至于津云的眼泪,真如岩石里渗出的泉水吗?你总以为你看见有湿润地方,却其实什么都是幻觉。还是面对自己爱婿的尸首,津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这是多么可怕的寂静啊,事后的风波其实不过是余波。这一刻不过才是风眼,这一刻才是火山的中心。我们看着岩石般端坐的津云,知道痛苦早已揉碎了他的五脏六腑,那一刻其实他已经死了,后面的他不过是靠执念凝固的刀。
4.其实就是这点令得津云这样的武士只能死得粉碎却注定不能苟活。
5.记得影片最后津云咆哮着:难道就没有人想到去问一问吗?难道问一下就会有什么错吗?
武士是该沉默的,其实津云何尝不知道这点,津云的怒吼是对着自己的怒吼,津云的咆哮是面对自己的咆哮。
津云这样的武士无论从武学上还是道德修养上可算是按照《叶隐闻书》标准都无可挑剔的武士,但恰恰由于这一点,他被命运彻底地玩弄着,这不是一个藩主可以造成的,这只能是整个武士阶层的的悲哀,这只能是整个时代的悲哀。
宫本武藏曾经说过“所谓知期是知急速期,知迟缓期,知逃逸期,知不逃期。”津云算是一位知期的武士吗?
小林正树的电影一向以其镜头中呈现的标志性的“静态美学”而为人津津乐道。无论是利用日式建筑营造出的横平竖直、对称工整的构图,人物成排成列的站位,还是匀速推镜头和直接切入的画面衔接方式,抑或是动作场面中截取的简洁的象征性动作和大量的省略,都营造了小林正树镜头中稳定、端庄、静谧的电影氛围。[1]
尽管小林正树的电影以“静”为大的基调,但观看电影时,观众不会因为其中的静态而感到画面死板。相反,小林正树静态的电影中又充满层次感、流动感,也就是有一种动态在悄悄活动,既不影响整体的静谧氛围,又使影片富于变化、充满灵性。
产生这种动态的因素之一便是小林正树电影中光影的运用。而光影不仅丰富了空间、时间两个维度的感觉,还充满了对于人物性格、地位的象征和隐喻。下面将以电影《切腹》为例,讨论小林正树电影中动态的光影运用。
光影带来的空间的交叠与错乱
整部电影《切腹》的场景大多设置在室内,避免了不可控的、多动的外部环境,把场面稳定在了四四方方的日式建筑内。但观看电影的时候,我们却不感觉闭塞,似乎随时可以体察到外部环境。这要归功于小林正树在《切腹》中多次使用室外动态景物的影子映在室内静态的墙面上的拍摄手法。
在表现千千岩求女和美保婚后,美保体弱多病,一家人生活穷困潦倒的场景时,导演小林正树用惯常的下雨天来烘托愁苦悲凉的气氛。但是他对于下雨场面的直接描写是十分克制的。因为无疑,过多的室外的下雨场景会破坏影片平稳的节奏。这时,小林正树通过“光影”,把室外的雨巧妙地“转移”到了室内。代替直接拍摄雨景,拍摄墙上映出的水流的影子,配上雨声,在稳定的室内营造出了凄厉的下雨场景。
同样,在泽泻彦九郎找到津云半四郎决斗时,此时屋外也是狂风大作的天气。但是为了不破坏静谧的基调,并且为之后的小高潮——二人在荒野的决斗蓄势,导演小林正树同样没有让狂风“吹破”屋门,从室内拍到室外,而是通过墙上映出的风吹动树叶、布等物体晃动的影子来让观众感受到“风”的存在。此时看似安静的屋子里,有狂乱的影子在墙上舞动,也对应了津云半四郎和泽泻彦九郎表面不动声色,其实相互试探、决斗一触即发的紧张心理。
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是最后的决斗场面,津云半四郎的复仇达到高潮,“静态”终于被打破。然而镜头一切,小林正树又回到了室内,用平稳的移镜头展现只有井伊家御家老独处的横平竖直的室内,不由让人赞叹小林正树对节奏的控制。再仔细看这个室内的画面,就会发现窗子的部分,透出窗外晃动的树影。这立马让观众想到与室内气氛迥然不同的风、打斗、流血、刀光剑影的场面。这也仿佛在警示着逃避现实的御家老:逃避是不起作用的,该发生的时代动荡、地位的更迭是无孔不入的,最终还是会来到身边的。
利用光影,小林正树不动声色地把动摇不安的室外空间与平稳有序的室内空间交叠在一起。也把人物和时代的不安定植入到庄严的、具有仪式感的画面中。
除了通过光影来叠加两个空间,小林正树在《切腹》中还利用光影与剪辑巧妙地构成了一种错乱。既骗了剧中人,也骗了观众。
在津云半四郎去找第一个武士,天崎隼人决斗时,使用的跟踪和偷袭。影片中展现这一段的镜头是:尾随的、用草帽遮住脸的津云半四郎、在小巷里穿梭、躲藏的天崎隼人、逼近的戴着草帽的人影,而这几组镜头来回剪辑,导演始终没有使用一个囊括三者的镜头来展现真实的人物关系,加之房屋间小巷的曲折复杂,观众此时和电影中的天崎隼人一样被“玩弄”了,以为一直逼近的戴着草帽的人影就是津云半四郎。而当天崎隼人听着脚步声逐渐逼近,躲在房子一角看到草帽的影子露出,准备出击时,真正的津云半四郎从背后喝止,才让天崎隼人,以及观看的观众对三人的位置关系恍然大悟。原来导演小林正树一直在用一个相似的影子代替着津云半四郎,依靠剪辑的误导,迷惑观众与剧中人。
而这样的设计,既体现导演小林正树的匠心,又何尝不是电影中津云半四郎有勇有谋以及天崎隼人愚蠢胆小的体现。于是又一次,利用光影,小林正树打乱了现实的空间感,通过错乱,带给观众关于空间的无限可能,这也是电影艺术独有的魅力。
光影带来的时间的变化与叠加
除了空间上的变化,小林正树《切腹》中的电影无疑还带来一种时间感。而这种时间的纵深,可以是一日的变化、季节的变化、甚至还可以长到时代的交叠变更。
在举行切腹仪式的半室外空间,有着光影带来的时间变化感。最初整个院子中,津云半四郎是处于最亮的地方的,而身边的井伊家武士则坐在阴凉处,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里光与影的对比是包含象征意味的:津云半四郎是真正活得光明磊落、内心充满善良和正义的武士,而井伊家的武士则是蝇营狗苟、拼命掩盖见不得人的颓势和腐朽的小人。
而随着影片推进,几次回忆闪回之后,切腹仪式的半室外空间中,津云半四郎也逐渐被笼罩在阴影里。这里光影的变化提醒着观众一天中时间的流逝,表示整个影片现在进行时的故事中的时间跨度。同时,只有津云半四郎面前残留着一片光域,通向御家老。这仿佛暗示着津云半四郎内心已经抑制不住的、随时喷薄而出的复仇的恶念笼罩着他,唯一的正义出口指向了与御家老决斗。光与影的变化,既表现时间的流逝,也对应人物内心从平静到高潮的起伏。
除此之外,影片中还利用光影把两个时间重叠,并且借此给时间种下因果感。
在泽泻彦九郎找上门来与津云半四郎决斗时,津云半四郎被面前的伞骨遮挡而出现阴影的脸让人记忆深刻。而“伞”不禁让人想起影片中间同样出现“伞”时的情节。那时,伞还是被糊上伞面的,是圆满的,糊伞的津云半四郎拒绝了有钱人家向女儿美保提出的求婚。那时,津云半四郎一家还认为可以依靠手艺自给自足,生活下去。然而那时拒绝求婚直接导致了一家人生活穷困潦倒、千千岩求女走投无路、津云半四郎此时面临的复仇的决斗。小林正树用伞骨的阴影把津云半四郎割裂了,同时也把过去和当下融为一体,提醒着弄人的命运和因果。
除了一天内时间的流逝,甚至几个月中过去和现在的变化,小林正树通过光影传达的时间感还有更长的纵深——时代。
影片中使用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布局来展现千千岩求女上门要求切腹与津云半四郎上门要求切腹的两个场面。但在细节处有微妙的变化。在千千岩求女上门的时候,御家老与泽泻彦九郎等人商量对策时,御家老身后是映在窗户上的树干的影子;而津云半四郎上门时,御家老身后的窗户是打开的,露出了真实的树干。
首先,这个细节无疑表示着季节的变化,千千岩求女切腹时还是寒冷的冬天,所以窗户紧闭;而津云半四郎上门时已经天气转暖。小林正树用简单的树影与树干表示了季节变化的时间感。
千千岩求女上门一幕中,窗户上的树影,与片头以及电影中几次出现的井伊家作为装饰的松树图案有着相似之处,而松树图案象征着武士家族宁死不屈的气节。这对应了千千岩求女上门时,井伊家表面上维护武士尊严、代表的武士阶层过去的繁荣的时代。
但是,津云半四郎的到来,就是为了“打破”这种已经成为门面的武士尊严。因此这时,窗户是打开的,像是图腾一般的树影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代表真相的真实的树干。另外,千千岩求女一幕中关窗户、映着树影的场面,也营造一种密室的囚禁感,预示着千千岩求女的弱势以及悲惨的下场。而津云半四郎作为充满威胁感的“闯入者”,井伊家的一切对其都是“打开”的、是不存在“影子”的。
利用同一棵树的影子和实体,小林正树在细微之处展现了宏大的历史时代变革。
小林正树电影的静态美学,不光在于平整的建筑、规范的人物布局、写意的动作,更在于不动声色的局部处,光影带来的空间、时间的流动感反衬出的整体的静谧。因此看小林正树的电影,欣赏他的“静”之外,琢磨微动的风、石子、草木、光影,更是不可缺少的一环。
参考文献:
[1]. 杨祎. 小林正树电影美学分析[J]. 商洛学院学报, 2015, 29(1): 46
带着政治隐喻和民族性的探讨,太压抑太沉重,我宁愿相信小日本切腹是源于岛国人民对鱼类的处理方式。
“今天别人的命运,就是明天自己的写照” 看之前一直在想,一个小小的“切腹”能讲出啥故事,看完只能说我的天呐,刷新认识,叹为观止…我们一直信仰的东西是否真的值得信仰?
47年拜師,50年入行,51年第一個劇本是拿了奧斯卡的《羅生門》,54年為了湊檔期湊出了《七武士》,60年將七武士取材的殘渣事後一湊湊出了《切腹》--「我沒有編劇的天份」橋本忍道。你敢信?
一部经典中的经典,武士影片的大作。深层次剖析武士阶层的状态与实质,带给人更多的是一种悲凉与一声叹息。如果抛开武士道本身的关系,这部片子反映的大哲也发人深思,不论政治统治与行政上的意义如何,可能某些用来束缚人的所谓“道义”都是一种矛盾综合体的表现。而在要求别人这样遵守的同时,在“道义”与实实在在的生活、人性相冲突的时候,自己能否知道如何选择呢?可能不身临其境,永远也无法下结论。而此片对于武士阶层唱出了挽歌,真实、可叹。
究竟谁的权力是最大的?小林正树这部精妙的作品给出了答案:谁在叙述,谁就有权力。男主的叙事、家老的叙事在历史阐释的战场上进行着激烈的抗争,而电影的现时时段叙事则统一了两者,让真的故事在假的框架里显得愈发刺眼,历史叙述的假正经昭然若揭。整部电影的构图油画一般规整,仲代达矢棒呆。
诈骗数百万十数受害人,派出所都推皮球,百度。经济寒冬,程序员中年失业,妻儿具在病榻,因病返贫,雪上加霜,只好典当家产,放下尊严,敲诈为生,不想被围观群众识破骗术,只能当众自杀,一家三口黄泉相会。事后网友评论:混这么惨一定是因为你没本事不努力!岳父深感道德体面吃人,为报仇冲进公司,却被忠心员工围攻,两败俱伤,五条人命,血溅总裁办。公司称,网传血腥视频不实,乃为了庆祝公司成立十周年的节目彩排,无人伤亡。皇帝太子垄断资本家黑媒体 张嘴瞎话作假都是“好人”“成功”。
确实没的说,用口述架构起整个故事,一层仲代达矢,一层求女、女儿、金吾,一层复仇三武士,有条不紊,层层递进,悬疑式的风格。最后的大决战,简直是舞蹈样式,每一帧都讲究,火枪面前,抛下贵族武士精神的偶像,切腹自杀,讽刺性、悲剧性达到顶峰。
一部真正的武士片杰作,完美无缺。武士道的虚伪残酷及对人性的压迫,小人物对抗时代与体制的壮美悲剧。桥本忍的绝妙剧作,工整对称的古典叙事搭配适时的回叙,节奏张弛有度。布光摄影剪辑极佳,仪式美感。武满彻的精炼琵琶弹拨。决斗戏疾风劲草+天光云影。仲代达矢表演举重若轻,收放自如。(9.5/10)
把电影的仪式化和映像的静态美表达到极致
【B+】频繁的越轴,大跨度景别切换,不正构图,侧顶光,几何一般的演员站位,威严的仪式感,特别的武士电影(感觉英雄参考了此片的叙事结构
把武士道精神的极致和真相的残暴剖开来——电影本身就像是切腹的过程,混杂了痛苦和快意。剧本已经是一把利刃,摄影是紧握住刀的手,音乐就是那致命一击了。从第一个镜头起,那种神圣、庄严又吊诡的氛围就完全笼罩下来。特写里所有演员的脸都如雕塑一般,微微抽动的肌肉飞逸出巨大的能量。《切腹》对苦难的展示不禁让我想起中国的左翼电影,但小林正树要的是掷地有声的复仇。最后的决斗更像是一种精神的舞蹈,一个武士的殉道仪式,一种对传统和人性的无限崇尚。真正的武士为了生存放下尊严,但他的底线是绝不贩卖悲惨,哪怕付出剧痛的生命代价。比黑泽明更狠,更冷,更强韧,有大和民族生生不息的秘密。
敘事的方式很像契訶夫的小說文本。對於事物的認知通常來至於他者的敘述,而敘述往往具有片面性和欺騙性,結尾處很有趣,可以看成是歷史真相的暗示,即歷史是權力上層的粉飾性重構,所謂的真相是一個被人為的重述的過程,帶有很大的欺詐性和功利目的,話語權是失落與普通民眾的,儘管宣稱人民創造歷史。
用鲁迅先生的话说,通篇只有一个字:吃人。
仲代达矢的故事让我觉得他就是个上访的古代版,真正让我感到感动的是像家老那样的昧着良心忍受一切的时代秩序维护者,最后那段独白的语气实在太好了。小林真的很喜欢用倾斜三十度角的镜头来描写死亡,有一种眩晕感。
小林正树的用光和运镜简直妙到毫巅,形式感与故事契合如天衣无缝,看完后半晌无语:现实是残酷的,结局是讽刺的,与其说武士道精神在消逝,倒不如说其在更换了一副可笑的皮囊后仍得以苟延残喘。
无名浪人津云半四郎用自裁的短刀复仇,用御敌的长刀切腹。大名门虚伪的武士尊严就像井伊家被供奉的先祖盔甲,最后七零八落的倒在地上。
行为规范作为奴化智慧结晶,本为特定时代量体裁衣的杰作,难免遭遇时局演变的窘境而引发思辨,而实际掌控历史现实的潜在规则,千年一日地严格运作,最终将不谐之事湮没美化。另外,小林正树的叙事能力,无疑已臻殿堂之境。【9↑】
#重看# 完美诠释所谓动静结合,动如脱兔静如处子,张驰之间肃杀凛然,铮铮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幽冥深沉处无声惊雷。最高潮场景当属疾风烈草的打斗戏,风声如雷滚过草浪,阴云压顶,倾斜构图仿如死神附身,仲代达矢张开双臂揽风入怀,脸如雕塑凝重悲壮,值得记入影史的瞬间。剧本与《罗生门》《七武士》有微妙相通之处,转述的真实与误解,武士道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式微与消亡(然而终局解决办法是枪),承载历史幽魂的铠甲恰如虚饰门面与虚无皮囊,最终被擎起粉碎。布景与表演均有舞台剧之风,极具仪式庄严感,契合「切腹」于武士精神的必须,这是一场门面荣光与生命至高尊严的博弈较量,而书写下来的历史从来都是任人涂抹。他的灵魂曾回来过,轻轻推开家门只为说再见。
格局虽小,但却能进入一个至为宏大的背景当中,桥本忍功不可没!同样是武士之死,七武士把责任推给了农民和不可见的“历史洪流”,切腹则技高一筹,直指人心。虚伪的勇敢、荣誉,虚假的繁荣、富足,小林正树创造的既是政治隐喻,也是人性寓言。再好的钢刃也不比竹刀,但武士的尊严更不比生命更重要。2021.05.15 @电影资料馆 三刷。他所需要的其实只是一句怜悯,但就连这他也没有得到。
小林叫板黑泽的不朽之作,如今看起来,一切都那么完美。将武士道的仪式感发挥到极致美,继而将其粉碎。荣辱永远凌驾于生死,被这样一层渲染夺走的,除了道义,还有那血肉满钵的莽莽人性。| 论历史是如何书写的。(胶转数,FUN,2020.11.22)